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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象谷,男,原名王正祥,云南玉溪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玉溪市作协会员。现就职于玉溪市广播电视局,高级工程师。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飞天》《都市》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一
老木说,他是火命,我是水命,他和我水火不相容。
我和老木的过节缘于三十年前那场酒话。
那年头流行打亲家,三十年前,两个朋友的交情要是玩到了铁哥们的程度,双方又正好有年龄相近的一儿一女,那就免不了要打一番亲家。至于日后会否一语成谶,那要看造化,他们并不认真,重要的是它是一场可期待性的游戏,能给铁哥们关系添花增彩。我父亲和老木当时就是这样的铁哥们,两人家境雷同,情同手足,却盘完祖宗八代也理不出一丝瓜头亲的线索。喜的是父亲有我这个儿子,老木有个小我三岁的女儿,觥筹交错时,酒润喉咙肉润肠,门当户对的铁哥们当然要过把亲家瘾了。
那天父亲和老木光着上身,躬身分站在一截固定在架子上的大木头侧面,持一把大锯子,很有节奏地你推我拉,你拉我推。锯片吃完墨线,解出木板,也将整个白天化为锯末。油灯里进晚餐,父亲说他在的机床厂,老木说他在的火车小站,我捏着筷子趁机偷夹土碗里肥嘟嘟的肉片。几杯苞谷酒下肚,父亲和老木的激情就在黑夜里熊熊燃烧起来了。先说单位的趣事,说完了就说彼此都认识的人、鬼故事。一说鬼,鬼就来了。我被鬼魇住了,黑暗里的鬼真是力大无比,我被拖向阴曹地府,我大叫:“鬼!”
“别怕,小姑爷,叔叔抱你过来。”
这句话点亮了油灯,也引爆了激情。父亲开怀大笑,说我还没提你倒主动了。老木面红筋涨,拿腔拿调地说,小姑爷在我手里,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喝过酒我就抱回家养起来。父亲嘬口酒,一脸正经地说哪有大儿子上门的道理,把你女儿送来我家养起来才是正理。老木说你这话正中我下怀,家里正愁吃饭的嘴多,反正也是白为你家养,不如趁早减张嘴,乐得我顿顿吃个全饱,我后天就把丫头送来,做你家的童养媳。老木边说边抚摸着我的脸,眼眸里满溢着爱心爱意。
那晚,我记住了老木的话。
之后两天,我手捏叔叔伯伯姑妈阿姨来我家过年时给我的五元压岁钱,站在村口的麦场上等候他们。
一天,两天,我把钱捏成了水,他们还是没有来。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酒话是不能认真的。“水”在指缝中悄悄溜走后,一身疲累的母亲找来了。当她知道我几天不去打猪草的原因是为了守候老木父女的时候,她哭笑不得地骂我傻儿子。当她知道我丢了她劳动十天才能挣来的钱时,她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抓住场子上的每个小孩审个究竟,谁也不承认。她开始在麦秸堆里翻找,一遍又一遍,汗水浸湿了衬衣,她仍然一无所获。她绝望了,抓起一根木棍子,劈头盖脸就打下来。边打边骂,骂我,骂老木,骂父亲,也骂她自己。打呀打,骂呀骂,打骂得我浑身麻木眼冒金花耳朵聋了嗓子哑了不能动弹了,她才瘫坐在麦秸堆上,搂住我一起哭。
那是我记忆中母亲出手最重最疼的一次暴打。我的腿疼得不能挪步,嘴肿得像气球,全身上下满是紫痕。半夜我发起了高烧,恶汗不止。第二天母亲不得不撂下活计,背着气息奄奄的我上医疗站。
“骗子。”伤口消毒疼得咧嘴时,我肿胀的嘴含混不清地骂着老木。
“打死你打死你。”我在昏睡中大叫着醒来。梦中的我是鲁智深,我操着禅杖把老木打成了肉酱。
之后,读书,上大学,结婚,离婚。三十年过去了,我再没见过老木。时间冲淡了一切,也冲淡了对老木的恨,简单的回忆总是趋利避害,所以三年前母亲提到他时,我来了兴趣,问他家的情况。母亲说,老木退休好多年了,在和老伴王阿姨帮二女儿肖琼带孩子守书店。见我在听,母亲说,老木的三个女儿都结婚生孩子了,只是招赘的二姑爷好赌,输了大车还屡教不改,肖琼逼他离了婚。
他家三个女儿,我唯独没有见过肖琼。母亲说,肖琼小我九岁,人长得漂亮。漂亮这个词在我眼中开了花。母亲见我感兴趣,说肖琼搬新居时她和父亲去做了客。
“她爸说,你和肖琼都离婚了,想让你们见见面。”
这事当旁观者我很乐意,一扯上我就揭了旧伤。我眼前浮现出一张笑里藏刀的脸、一根挥得呼呼作响的棍子、浑身上下的道道紫痕。我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当时那种剧痛。我恨恨地说,不见。母亲说,你爸爸和老木都几十年的朋友关系了,既然他开了口,你就去见一见,成不成不要紧,主要是不能损老木的面子。
见个面关系到两家父母的关系,这我就不止是不想见,是不敢见了。我一口回绝。
肖琼电话约我,我明白一定是母亲也很中意她才告诉了我的号码,我当然不见,我说我最近很忙,有空会和她联系。她很老实地等了几天,问我忙完没有。我说再等两天。两天后我回答还等两天。第三次来电话她直接问我还要等几天,我说只要有空我一定主动联系她。
再蠢的女人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隔天母亲叫我回家吃饭,上楼梯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念我的名字,进门,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目光如炬盯着我笑,那意思好像在说,看你能躲到哪里?母亲催我叫他叔叔,我绷着脸不出声。老头主动递烟给我:“三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孩,记不得我了吗?”
“记得,你是肖大木叔叔。”我冷冷地说,之后便埋头吃饭不再吭气,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绕来绕去,他才捅破那层纸。
“你家的金枝玉叶我攀不上。”说完我撂下饭碗走出家门,心里有一股解了心头之恨的快意。老木气得将筷子砸在桌上:“没有教养!”
母亲不快,和老木拌了嘴。老木酒也不喝,忿忿地走了。
母亲责备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学会为人处世,这下两家人几十年的关系要被你毁了。”
我只得主动约肖琼见面。
二
打算做个了结,见面却大出所料。肖琼的姐妹我是见过的,五官端正但貌不惊人,所以当一个嫩呵呵、水灵灵的少妇在公园门口走上来问我是不是在等肖琼时,我问她肖琼为什么没来?
“我就是肖琼。”
“开玩笑,肖琼长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
“她长什么样子?”
“反正没你漂亮。”
“怪不得她三番五次打电话你都不见,她爸也被你损得灰头土脸。如果她有我漂亮,你还会拒绝吗?”
“那就是我天天主动打电话她也不见了。”
“那你干脆追求我算了。”
“你真是肖琼?”
“要看身份证吗?”
“做梦我都不敢这么完美。”
“见过面没看上我的男人还没有呢,没想到你连见我一面的兴趣都没有,所以我非要让你见见我,看看你究竟是哪方神仙那么拽。”
“我看上你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你?”
“你要是看不上我就不会非要见我了。”我笑着说。
“看来你眼光不错,我上小学时就崇拜你了,我爸把你考上大学树为我们姐妹的榜样,可惜岁数相差太大,我小学还没毕业就做了你的结婚客,跟大猪离婚的决心就是听说你离婚才下定的。”
我一把牵住她的手:“三十年前我就在麦场上等你了。”
我和肖琼的感情以重力加速度冲向实质部分的时候,双方父母的关系却反其道而行之,两辈人的关系似乎来了个交换场地。
母亲告诫我,以后找谁也不要找老木的女儿,她太难处。
老木告诫肖琼,谁做我的女婿都行,就是不允许你和那个没教养的来往!
过了些天,肖琼让我搬去跟她住。我当然求之不得,但老木正对我一肚子气,要被他发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肖琼说,如果我前怕狼后怕虎的,可能就要后悔一辈子。老木这些天软硬兼施,逼她跟大猪(肖琼前夫)复婚。大猪这几晚也不去赌了,每晚都守在小区门口,见她下车就缠住她,拍胸膛发誓永不再赌,这两晚甚至拽着她的衣服要闯进家门,被挡在门外就扬言要报复我。
“趁早把生米做成熟饭,让他们都死了心。”
“好吧。”我惶惶不安地说。
三
搬进泰和小区肖琼新居的第三天晚上,老木、王阿姨、大猪带着他们的女儿娇娇来了。门铃响的时候,我和肖琼正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
你叫他滚出来,不然我打断他的狗腿。门一开老木就怒吼起来。
你滚出去。肖琼怒斥大猪。
你是我老婆,我不能看着你受骗。大猪赖脸闯进门。
你输光了家当还想把我输了不成?肖琼推大猪到门外。
娇娇大哭。
你给我滚出来。老木推开大卧室门吼道。
他走了。肖琼堵住老木。
肯定躲在卫生间里。大猪说。
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王阿姨的声音很平静。
一张和善的脸对我温和地笑了笑,王阿姨拉上卫生间的门说,大惊小怪的,鬼都没有。
我明明看见他拉着肖琼的手进门的。大猪不甘心地说。
他只是送肖琼回家。王阿姨说。
以后你拿实在了再来叫我们,娇娇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回家吧。老木气咻咻地抱怨大猪。
我昨晚守到半夜都没见他出门。大猪不甘心地念叨着出了门。
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决定在周末主动面对老木。
理发,沐浴,换上一身新买的运动服。穿衣镜里那个很酷的男人站在老木面前,我笃定他不给满分仅仅是因为不能原谅我对他的不恭。
“叔叔抽烟。”我递上一根,把一条精装玉溪烟搁在老木面前的收款柜上。
“你拿走,”老木哼了哼,“我不抽烟。”
娇娇兴奋地抱出一个玻璃烟灰缸:“大伯,这是我爷爷的烟灰缸。”
老木只得接了烟,我递上火,他深吸一口,面无表情地说:“进来坐。”完了把目光投向街对面人行道树下排成一溜的塑料充气动物。我拖个凳子靠近他坐下,无话找话地问书店的经营状况,老木要么答非所问地哼一声,要么干脆不答理。我无趣,只好逗娇娇说话。熬过一阵,救星来了。肖琼说厨房里需要帮忙,携我逃了。
晚饭时候,王阿姨极力调和,说两家人以前关系如何如何好。老木狠狠瞪了一眼,王阿姨的发声功能就被关闭了,她垂下眼皮端着饭碗躲出门外。我满脸堆笑说着客套话,老木却始终绷着脸不出声,哗啦哗啦扒完饭,碗一撂,像我上次在父母家对他一样,说了声:“我家攀不上你这个大知识分子。”走了。
老木的脚步声消失后,王阿姨才折回来,叮嘱我说:“他脾气大,千万不要跟他顶嘴。”
王阿姨让我把他当小孩对待,投其所好,他喜欢别人拍他马屁。
他对什么感兴趣呢?我望着书架上的一本《关系学》,抓挠着脑袋。
“我爷爷会算命。”娇娇唰地拉开一个抽屉。呵,满满一抽屉预测学方面的书。
“还有这个。”娇娇再拉一个抽屉,抬出一个写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字样的黄色圆盘。
离婚初期我对生活一头雾水,为寻个究竟,我曾用心钻研过两本预测学。玄乎的命理弄得我更是一头雾水,多个不眠之夜后的某一天黎明,我看到一束亮光冲破黑暗。我把两本书连同迷茫一起扔进了垃圾袋。
老木真会算命吗?
“找他预测的人很多,”肖琼说,“婚丧嫁娶、店铺开业、前途命运他都会算。”
“他预测过我和你的未来吗?”我笑着问。
“不知道,我也不敢问。”肖琼说。
我心里有了底。
这天我忘带家门钥匙到店里找肖琼拿,老远见老木正边翻书边掐指头,嘴里念念有词还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侧前方坐着一个肚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我蹑手蹑脚走到老木身后做聆听状。掐算过程中,老木时不时瞟我一眼,看样子他并不想赶我走。算完,他笔一扔,活动了下肩膀,就着胖男人递上的烟比画着大声说,你选的卯时不好,要在午时开业才会生意兴隆。道理是卯时冲了什么午时合了什么云云。
很显然,如果不是刻意显摆,这种玄玄乎乎的事情,他没必要用那么大的嗓门。
那人千谢万谢扔下一包烟出店,老木叼上烟,我趁机递上火。
“没想到您很精通预测,我学了好长时间也入不了门。”
“你是不用心。”
“是我悟性差。”
“念过大学还没有悟性?”
“主要是没有高人指点。”
“高人多呢,有心要学,放下你的大学生架子,我给你推荐个人。”
“您就是高人。”我讨好地说。
“在你眼里我算个屁。”老木傲气地说。
“那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现在就拜您为师。”我谦卑地说。
老木唔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了。他掐了烟,从书架底下拖出一个纸箱。易经八卦、紫微命盘、西方十二星座、四柱预测、奇门遁甲。他一本本摆开。或许是难得有这么好的听众,或许是刚才的兴头还没过,老木开口便声若洪钟,大谈特谈,似乎他和我之间根本没有过什么不快。
我点头如鸡啄米。
吐沫横飞了不知多长时间,老木终于显出些许疲倦,情绪也从高峰跌落到了低谷。他叹口气说:“可惜这宝贵的遗产没人继承。”
“遗产?”我一下清醒过来,笑了。意识到自己可能失态了,赶忙递烟递火。他很享受地深吸一口,猛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一下噎住了,半天缓不过气来。我害怕了,这口气要出不来就得出大事。肖琼说过他的心脏不太好。
他却一下呼吸平稳了,挥下手表示没事,袖子往鼻子上一揩,望着我,很严肃地说:“你会上网吗?”“会。”他眼睛一亮:“你学会了可以在网上算命,能发财。”
我说网上算命的很多。他说那些人有什么水平。我说我还不如那些人呢。他说你好歹是个大学生,人年轻,文化高,不像娇娇她爸,文化低不说,做梦都只见杠上开花,你不懂就来问我,半年就熟了。他挑出几本书,交代我先读哪本,哪些是重点。
“别以为你文化高就不用功,文化越高,越要谦虚,毛主席说,虚心使人进步。”
我表情肃穆,用老电影里战士向上级领导表决心的口气说:“您放心,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老木的一脸皱纹展平了。
之后我到书店,还在老远就听见他在叫小冬,我也老远就大声叫叔叔。我掏出烟盒堆起笑脸小跑着迎上去。他欢喜,我欢喜,我想起一张名叫“毛主席和他的战友林彪同志”的经典老照片,若不是有辈分之别,我会紧握住他的手使劲抖几下,说谢谢您为我养了个漂亮媳妇。
欢喜归欢喜,可不能误了大事,寒暄过后我们很快进入主题——一场有关人生命运的大讨论。说讨论,其实是他神采飞扬地讲,我恭恭敬敬地听。说一阵,他开始提问,我回答。之后我提问,他回答。我们旁若无人的嚷嚷影响了顾客。
肖琼嗔怪说:“你们再这样大声嚷下去,我的饭碗就该砸了。”
晚饭的时候最温馨。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我和老木免不了要来上两盅。都是不胜酒力的人,两杯黄汤下肚,就都兴奋起来了。老木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有他童年时设丝网绊斑鸠搬石头堵小河捉红尾巴鱼的趣事,少年时和王阿姨他们一起大炼钢铁的苦乐浪漫,青年时在火车站当造反派肆意挥霍激情一拳打落走资派满口门牙的辉煌历史。我要他说说和我父亲建立友谊的过程。老木说有一次几个跟他一般大小的人抢了他的牛粪筐子,他吓哭了,正好一个人骑自行车路过看见了,下了车帮他跟那些人要。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说他多管闲事,威胁说再不滚蛋就揍他。我父亲一怒之下一脚踹翻了一个,其他几个吓跑了。之后两人就亲如弟兄了。
“不管有理无理,做人要狠得下心才不会吃亏。”老木面色酡红,抬酒杯跟我碰一下,“声音大,气势雄,拳头硬,不服输,天王老子见了也要怕七分。”他攥紧的拳头随说话的节奏有力地挥动着。“你爸给我上了堂生动的课,以后我跟人斗再也没有输过。”
他气汹汹的自信让我不寒而栗,我突然预感到,这位霸权主义者将会让我吃尽苦头。
说到我和肖琼的关系,老木吞下两坨红烧肉,抹抹嘴说,书上说金花配银花,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但做男人要有理想有抱负,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耽误了自己的大事业,等你学成能独当一面了,我自会安排一个体面的婚宴。
我乐坏了,抬起酒杯跟他狠碰了一下。这正中我和肖琼的下怀,我们同居后每次说起今后的关系如何发展,肖琼都说过着看,那张婚书不过一张纸,管不了感情。我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厌倦你时甩了你?肖琼说没等你甩我我就把你给甩了。
有天晚饭时老木神情恍惚,问他是不是老毛病犯了,他摇摇头,问他要不要早点上床休息,他摇摇头。再三追问,老木叹口气说,都怪我老昏头,那次听大猪说你跟肖琼住一起了,我气得打电话到你家,话说得不好听,伤了你父母的面子。你和肖琼没好上的时候,你父母来镇上不论多忙都要来打个招呼,见了我和你王阿姨也是亲家长亲家短的,今天我见他们远远地走过来,正想去迎接他们,临到店门前他们却转身走了,我打电话叫他们来吃饭,他们说没空,还说大儿子当上门女婿不合情理,要我劝肖琼跟你分手。
我检讨说责任在我,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说服父母,让他们重归于好。
四
天气骤冷,调频广播说气温气压的大幅变化易引发心脑血管疾病。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果然厉害,父亲的血压冷不防就升到了两百一,服药也降不下来。进医院,居然比菜市场还热闹,我托关系才在第二天弄到一张走道上的加床。
安顿好父亲,我松了口气,觉得消除双方父母芥蒂的机会到了,只要让老木借机来看望一下父亲就解决了。电话过去,肖琼抽泣着。再三追问,肖琼才抽噎着说她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我急忙赶过去。
老木坐在书店前,任凭家人跟他说什么也低头不出声。肖琼搬来个伶牙俐齿的老太太劝他,说你是一家之主,现在还不是坐着养精神的时候,丧事该怎么办你得安排呀!他抬头瞥一眼老太太,眼皮又垂下去,好像在抱怨老太太多管闲事似的。老太太故意抬高嗓门说,肖琼,你这个爹呆了傻了木了靠不住了,你们姐妹商量着自己安排吧。
他仍是木偶似地呆呆坐着,似乎老婆的死跟他无关似的。肖琼忿忿地对我说,自从她懂事起,家里的事他从来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能指望他做什么了。我说,要盖棺了,老婆的遗容总得最后看一眼吧,老辈人请哪些也得他说了名字吧?肖琼说他历来就是个胆小鬼,尤其怕见死人。他总不至于连最后见老婆一眼也怕吧?肖琼说,他要不怕,又何必坐在那里装聋作哑呢。
我决定亲自试试,叫了声叔叔,没反应,再大声叫。他身子震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见是我,发现救命稻草似地一把抓了我的手说,你总算来了,你爸爸来了吗?我说他住院来不了,他的眼神又黯淡下去了。
连拉带拖把他请到了王阿姨灵柩前,他朝棺椁里匆匆扫一眼,忽然面如死灰,一脸的恐惧,眼睛惶恐地转向我。我明白他在求救,这个时候他太巴望有人拉他一把,指导他该怎么想怎么做未来怎么办。这个人当然非我父亲莫属。我当即拨通父亲的电话,让老木跟他讲。老木求救似地叫了声大哥,说肖琼妈去世了。
我以为父亲会很难过地说些体贴安慰的话。没有。手机里的声音很平淡,父亲说他血压高头晕躺在床上来不了。
老木恳求说,大哥你尽量来吧。
父亲说他下不了床,不可能来。
老木颓然跌坐在椅子里,两眼空茫茫的。
我没料到父亲会在这节骨眼上拒绝他,虽然我明白他说的是真话,但他至少可以在话语上委婉些。我尴尬地替父亲解释着。
老木眉头紧锁,全身直直地仿佛一尊冰雕。憋了好一阵,他脸上滚下两行眼泪,怨恨地滋出一句话:“什么铁哥们,女儿都跟你儿子睡了,你居然不来,你狗眼看人低!”
站一旁察言观色的大猪不失时机地递烟点火。
老木一脸欣慰地说:“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
大猪兴奋得直搓手。搓来搓去,他搓到了老木肩膀上。他边按摩肩膀边表功,说要是有他在家照顾,妈妈就不会累得发病,就是发病,也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抢救,市医院心血管科的王主任是他的铁哥们。见老木不吭声,大概觉得这话的药力不足,大猪一头跪倒在王阿姨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妈长妈短唱歌似地嚎叫着。
一个帮忙的女人凑近老木的耳朵,斜眼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大表哥,刚刚路过的李半仙说,表嫂不该走的,是你家里人做了什么冲菩萨的事。”
这话要在平常,都明白是挑拨是非,老木笑笑也就过了。可这时的他正六神无主忧愤难平。女人的话大大刺痛了他,他气得呼吸急促,继而右手捂胸,眼看就要倒下去,我赶忙去扶。大猪一纵跳将起来,推开我说:“不准你动我爸。”伸手掏出老木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喂进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不明真相的肖琼表哥气汹汹地唬我说:“他有心脏病,你还不走开?你想气死他吗?”
“我帮着做些事。”
“在这里你只会添乱,大猪才是我表妹夫,以前的事可以不计较,以后你要再来纠缠肖琼,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木恨恨地瞪着我。我身上爬满了众人的眼珠子。
我灰溜溜地走了。
五
后来才知道,大猪在打麻将时听到王阿姨去世的消息,当场推倒麻将对众麻友说,我回家的机会来了。他把出租房内唯一值钱的东西——离婚时分得的一台电磁炉——送给了那个称呼老木大表哥的女人,进灵堂前买了几包红塔山,见男的发烟递火,见女的七大姑八大姨一阵叫唤后,拍着胸脯在众亲戚面前保证,尽管父亲悲痛欲绝,丧事有他做主,大家尽可放心,过去他犯了贪玩的错误,从此一定洗心革面绝不沾赌。
丧事办完后,他以照顾老木和娇娇为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老房子。
失去顶梁柱的肖琼陷入被老木和众亲戚指责、被大猪纠缠的围攻之中。
为避免节外生枝,我和肖琼不再见面,只是每天电话联系,我鼓励她顶住压力,千万不要让大猪趁机钻进新房子。
过了些天,肖琼来电话说老木心脏病发住院,他想见见我。
我不情愿地说,有大猪在,我来不怕惹事吗?
肖琼说,大猪已被她爸赶走了,他赌病复发,把她放在老房子里的摩托车输了,她爸气得吃过速效救心丸也缓不过来,就送医院了,病床上他口口声声说还是我踏实。
吊瓶下的老木面色灰暗神情沮丧,他背靠枕头面朝窗外斜躺在病床上,眼珠子跟着一群鸽子慢慢转动。我猜想他的灵魂正追随鸽群翱翔在西去的路上,不忍也不敢惊扰他。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在对面床上。他回头,眼睛一亮,紧绷的脸霎时活泛起来。哈!一个多月了,你也不来看看我,我都要死了。我说我今天才知道您住院了。他说是不是你王阿姨死了,你怕鬼缠身就不敢来了?我说不是。那就是怕来我家吃不饱饭喽?我说不是。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饿着,我的退休工资足够全家吃的。我无言以对,但我必须说些什么。我说这段时间单位事多,正想抽时间来看您呢。
嚯嚯!你别骗我了,你是嫌我家姑娘配不上你才不来的。
他的大嗓门引得护士小跑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老木厌烦地说有事会按铃的。
那就是嫌我家舍不得买肉给你吃喽?他的眼光芒刺一样,戳得我脸辣辣的。
我转头向门外找肖琼求救。
才来就要走了吗?当工程师这么忙,单位有没有给你提工资?
他的蛮横让我怒从心起,只得压住火气问他今天做检查没有。
早上做了,我死大概也就这两天的事了,这下你们可以称心了。他似乎被自己说的那个可怜人感动了,眼眶里湿漉漉的。
见我噎住,他和气了些,你文化高,去问问医生我还能活几小时。
医生笑笑说,能吃能睡声音大得像高音喇叭,像是有生命危险的人吗?
我回病房向他汇报好消息。到门口,我停住了。老木正一脸担忧地问肖琼:“他穿着那么土又不戴眼镜,医生会不会看不出他是工程师?”
呵,一辈子穿中山装的倒说我土了。
六
早在我主动去见他那次,他就嫌我的穿着土了。他斥责肖琼,说我那副样子根本不配做他肖家的女婿,是个连表面文章也不会做一下的书呆子孔乙己。
“舍不得买双皮鞋,穿什么球鞋,跟几块钱的解放鞋有什么差别?山里人砍柴才穿!”
他说我既然是知识分子就应该穿西装扎领带,而且必须戴眼镜。尤其是我背的布包就更丢人了,根本不像个工程师,“工程师必须提皮包的。”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第一次到书店见他,我在穿着上是动过心思的。崭新的阿迪达斯运动服专卖店花了将近两千元呢。八百多的鞋子他居然说几块钱一双,布包牌子差点,也是李宁牌的。在读书人中,我不是近视眼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他居然更希望我近视。
出院那天我西装革履去接他,他欢喜地拉着我到各个病室告别,夸大其词地介绍我是某单位的总工,说我开单位给我配备的专车来接他回家了。有个病人家属问能不能顺路搭个便车,我正要应允,老木说挤着坐怕委屈她,等送他到家后再让我来接。那家属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说不用了。
一路上他很高兴,说以后不会再上大猪的当了,不听那个堂表妹的挑唆了,也再不给人搞预测了。预测来预测去,连自己老婆的死都没有预测到。
“主要是忙不过来。”他强调说。
肖琼在新房子里给他安排了一间卧室,他看着崭新的铺盖很满意,心情很好地唠叨着。到了晚上,他说要带着娇娇睡。他经常找借口说对水过敏,很少洗澡,身上汗味重鼾声又大。肖琼不愿让娇娇沾染,以锻炼独立能力为由不答应。他拉下脸说那我回老房子睡,你妈一人在那边孤单,我给她做个伴。
肖琼只好顺台阶下,问娇娇愿不愿意。小孩子正求之不得有个人让她呶,高兴得一骨碌滚到老木床上。
安顿下来的老木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每日六点准时起床,之后在客厅外的大阳台上来回甩手臂三百下。吃过肖琼做好的早点,送娇娇上幼儿园,然后开店。肖琼买好菜,换他出去走走。中午肖琼回老房子厨房做饭,吃完后换老木。老木吃完重新回到店里,到娇娇放学时去接,回来再换肖琼,肖琼择菜洗菜等我回家一起做饭。晚饭后,肖琼和我守店,老木先带娇娇回家,安顿睡下,九点钟准时在阳台上练他的自创功。
开店太早没有顾客,肖琼劝他晚点去,他说送完娇娇后也没事做。
屁股一落在店门口的竹篾椅里,老木就像得了软骨症,肉团似地陷在椅子里无声无息。冬天的太阳暖烘烘的,老木闭上眼睛不多一会儿就开始打盹,有时候甚至鼾声如雷口鼻流涎,引得顾客和路人驻足观望。有时候他头歪在椅背上静悄悄的,胆小的路人以为他去了,边逃边叫人,胆大的伸指头到他的鼻下探查。认识他的人会拍醒他,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打着呵欠摇摇头,一副活够了的样子。
他说他懒得跟人答腔。
清醒的时候,他长时间呆望着一盏路灯出神。问他看什么。他说在回想王阿姨健在的日子。
肖琼说,他在怀念“出气筒”了。
王阿姨健在的时候,老木隔三岔五总要找岔子耍耍大老爷脾气,轻则骂一通,重则大打出手。这些行为都是躲在家里完成的,人面前他又是另外一副嘴脸,总是夸自己的老婆如何贤慧能干,如何让他心疼不已。
肖琼说,得赶快给他找一条宣泄的途径。否则,要么憋出病来,要么拿我们当出气筒。
这个问题对大多数单身老头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去老年活动中心晒晒太阳下下棋打打门球,东拉西扯一通,发发呆,时间一晃半天就对付过了。但老木心高气傲,说那些人都七老八十半死不活的没有共同语言,那口气好像他跟他们有代沟,还很年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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