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

她收起伞，仰面接雪花。雪在脸上痒痒地融化，她好喜欢针刺样的痛和透心凉。
苏晓那里下雪了吗？
假如她能变成一朵雪花，她一定飞过万水千山落到苏晓身上，哪怕苏晓已经认不出她。
有一个人在心里安详地爱着是多么甜美，哪怕她走得再远，飞得再高。
安琪擅长白日梦。她真的不能算一个好学生和乖孩子，她不知道邵莲为什么长那么快。
“因为你在蜜罐里。”
“你爸爸妈妈也很爱你啊，不是又寄礼物？”
“真正的爱是在一起。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爱自己，因为在最冷的夜里抱着我的只有我自己。”
安琪忍不住抱住邵莲，她们最喜欢做一对抱抱熊。
“我是一只贪吃爱的小兽。”安琪深知自己的任性和悖逆。
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块雪白雪白的地方，就像林子深处白雪覆盖连鸟儿都没有下过脚的地方一样，完全圣洁。她在那里孜孜不倦地爱着所有人，包括尔康、紫辫子、棺材板等等，她因为深爱而困惑。
假如没有逼迫和催促，或许她也会摸上那条笔直得像飞机跑道样的理想之路。她只不过想踏着自己的节奏，慢慢来。
为什么不可以？
树林里，老人和孩子在尽情嬉闹。安琪有时候想变成一个老人，当然最好回到两三岁，这世界好像老人和婴孩最自在。
*
“想感冒啊，傻瓜？！”邵莲举着伞罩过来，挽起她的胳膊，“快，我们要第一个到。小郭子说什么难听的话你都忍着，为了下学期的好分数。”
邵莲期末考进了前三，现在她浑身都像打了鸡血。
“只要你用功一定会考上来。”
邵莲每晚学到12点，凌晨4点起来做题。严重的睡眠不足写在她1米45的身子骨上。在一群青春勃发的同学中间，她常常被误会成“谁家小孩”。
不过，没关系，分数是学生的尊严，她现在可是小郭子的新宠。
昨晚邵莲把成功秘笈都跟妈妈招了，包括今天要去的这个绝密学霸班。
“郭老师不让声张，只有前十五才有资格……”
“瞧瞧，邵莲多爱你，你只要像她那样专心……”
“闭嘴！”
妈妈马上知趣地退出去。尔康事件让“专心”这个词成了母女俩的危险警报器。
倒是感谢它，不然安琪都没机会跟妈妈翻脸。因为妈妈太对了。满世界都是正确的不可违抗的大道理。
几只喜鹊扑棱棱跳到地上，许是饿了，安琪掏出妈妈给她准备的午餐面包，掰了一块撒过去。
“就你事多，快跑。”
“小时候我们在雪地上捡到十块钱，本想去麦当劳吃薯条，后来捐给了红十字慈善基金会。”
“我早忘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快跑。”
*
安琪不怪爸爸妈妈发火，她的功课烂透了，理科差就算了，现在，她最拿手的语文也在退步。
最气人的是作文，她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可是考卷上的作文统统死得很惨。
爸爸妈妈只好把名著下架，换上各种版本的《中考满分作文》。
“看来写作文和写其他文章不是一回事，你得按照老师喜欢的套路来。”
“可是从前你们说本领比考分重要啊？”
“眼下考分最重要。”
爸爸说她的作文过于跳脱。爸爸说得对，她心里住着一匹野马。她明知道小郭子严厉是为她好，可又受不了她义正词严的脸和傲慢的下巴。安琪把和尔康的聊天记录发给小郭子，说：“这叫恋爱吗？你侮辱了我，必须向我道歉。”
小郭子直接命令妈妈来领人。
是这件事埋下的祸根吧？！
期末800米测试，体育老师出差，记录成绩的事临时交给体育委员尔康。
好多人浑水摸鱼做手脚。
安琪很自然地抓住了邵莲，邵莲是长跑冠军。邵莲轻轻松松替她跑了个85，尔康卖乖似的登记，两个人总算冰释前嫌地笑了。
要命的是，小郭子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她逮着了尔康和安琪的笑。
邵莲说得没错：“老师就喜欢成绩好的人。”那么多做手脚的都是学霸，小郭子一个都不追究，独独扣掉了安琪的道德星。
*
安琪昨夜失眠，她听到了爸爸妈妈在阳台上的对话。
“考不上怎么办？”妈妈轻轻咂嘴。
“考不上我养她。”
“可是有点丢人哦。”
“是教育太病态。自从上了初中，你看她一天轻松过吗，为什么整天学习还是学不好？每次我批完她都要难过好几天。我们要把她当生命，她是她自己的，不是我们的面子！”
“你说的是！”妈妈长叹一声。
安琪在被窝里泪眼朦胧。父母批她的时候，她从来不哭，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白痴样。
那回，妈妈批着批著，忽然软下来抱住她说：“对不起啊，妈妈知道你压力山大……”
她伏在妈妈肩上看见妈妈黑发里的白发，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妈妈的白发，她的鼻根酸透了。
妈妈是外科医生，她给安琪一遍遍剖析种种自杀的惨状，结论是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着。
安琪听得直点头。一边在心里笑：妈妈好傻，你以为你的理论会吓到我，其实是我很爱很爱你和爸爸，我才舍不得把你们撇下。
现在，她老老实实跟着邵莲来求小郭子，纯粹也是因为她爱爸爸妈妈，她爱他们简直无法表达。
道德星被扣她哭得天翻地覆，还不是觉得愧对妈妈。
记得当时邵莲气哼哼地骂：“什么狗屁道德星，都是哄小孩的，只要你考出高分，好高中就录取你。中考录取定的是分数线，又不是道德线！”
分数为王，她应该忘掉苏晓，或者更加爱她，爱爸爸爱妈妈，奋发图强，像邵莲那样。
*
成贤站就在校门口。这条线平常挤得要命，今天倒成了专车。
车未停，邵莲拉起安琪：“冲啊，小郭子拿了你的钱就好说了！”
凌厉的风雪扑面而来，只听“啪嗒”一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连车带人摔倒在路中央。自行车和人分了家，老花镜跳到安琪脚上，洁白的雪地滑出几道黑折。
“哇！”迎面跑来几个人，都是4班学霸。
“什么情况？”尔康解开口罩，为了道德星的事，他与安琪之间又结冰了，他只是看着邵莲问。
“公交车撞人了？”斜刺里跑来几个大人。
安琪喊起来：“不，是他自己摔倒的。我们从车上下来亲眼所见。”
“雪地太滑。”
“可能眩晕，这么大年纪下雪骑什么车！”
安琪的心狂跳起来。几路鲜红从那个人雪白的短发下面汩汩地流出来，冒着热气，雪地一丛黑红。他的腿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手在地上摸来摸去。
安琪把眼镜递过去：“你是要它吗？”
3路车司机火烧火燎：“请帮我作证，这事与我无关，我既没刹车也没按喇叭！我来联系120。”
晚报上类似的碰瓷官司纷纷扬扬比雪片还多，在场的人多少有点犹豫。只有风和雪不住地往人眼睛、嘴巴和鼻子里钻，像在催问什么。
“迟到啦。”有人大喊一声，学霸们缩起脖子冲进校园。
“上课啦上课啦。”尔康挤挤眼睛跑了。
邵莲掐着安琪，瞪大双眼：“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救人要紧，下雪天120可没那么利索！大家帮帮忙，我这就送他去医院。”
司机一吆喝，几个大男人丢了伞走上来：“可能是老师，车子从学校骑出来的！”
“快走。”邵莲掐痛了安琪。
“你走吧。”安琪推开她。
“你就不想想你妈……”邵莲咬牙切齿。
“我妈今天正好当班……”
“真是！”邵莲气呼呼地跑了。
安琪和人们一起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抬上暖烘烘的3路车。
妈妈忙于抢救都没顾得上多看她一眼。
血，喷涌的血，流淌的血，冷飕飕热腾腾。她真是个胆小鬼，差点连妈妈的手机号都报不出，牙齿不住地打颤，别人以为她冷，其实是她怕血，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汩汩地流血。
在警察面前，安琪重点强调了司机的救死扶伤。她说得又多又快，生怕真相像雪化了。
有瞬间她完全清醒，像从一个漫长而遥远的梦归来，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去路。
她有些感恩这个雪白与血红的清晨。
“安琪！”小郭子把她抱了个满怀，“谢谢你救我爸爸！”
郭老师像安琪刚刚那样浑身打颤：“爸爸一直要我抓素质教育，他反对我寒假办班，一大早来劝阻。我说他不懂，也许我的话刺激了他，爸爸高血压……我不办班了，安琪。但是我一定给你补课，我要让你上最好的高中！”
墙角数枝梅传来阵阵幽香。妈妈从急救室出来一头一脸的汗。她解开口罩，两颊粉粉的，红红的，宛如红梅花儿开。
窗外，白雪簌簌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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