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姨

阿嬷洗脚

阿嬷坐在一旁，像将军指挥小兵，吩咐这里该这样、那里该那样。等到她全满意了，才坐在小凳子上跷起脚来，慢慢地把缠脚布一层一层解开。

我看看阿嬷，她也看看我。脚，渐渐露出来了。

啊——她的脚竟是弯曲的！脚趾头反弯到脚板底下，白白的、僵僵的，看起来像个白粽子。十多年来的心愿一下实现了，忽然觉得好像掉了什么似的。

我赶快问她说：“阿嬷，这么绑很痛吧？”

她淡淡地说：“憨孙咧，当然痛喽，刚开始缠脚的时候，两只脚痛得好像火烧着了一样。”

“阿嬷是什么时候开始缠脚的呢？”

“五岁。那时候社会流行，不缠脚是嫁不出去的。有时候实在痛得受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常常偷偷把它弄松。但是第二天一定被大人狠狠打一顿，再缠得比以前更紧。”

阿嬷边说边开始洗脚。她慢慢地洗，因为脚缠了八十多年，见不到阳光，又苍白又脆弱，洗的时候得特别小心。阿嬷用手轻轻地洗，脚趾头缝清洗得特别干净。洗好了，先用布擦干，再晒晒太阳。

“后来怎样了呢？”“后来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慢慢地就习惯了。我一辈子都不能跑，只能摇摇晃晃走路。”

现在，阿嬷年纪大了，体力比不上年轻的时候，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必须有人扶着，才不会摔跤。那时候生活不好，女人挑水、种田、喂猪，什么都得做，打仗的时候还要躲防空警报，如果能像现在的女人一样，能跑能跳，做轻松一点的家事多好呀！

阿嬷谈着谈着脚干了，她用明矾粉擦脚，再塞一些在脚趾头缝里。擦好了，塞好了，再用小剪刀修剪脚趾甲。因为趾甲如果不修剪，渐渐长长了，万一刮伤皮肤，脚就会发炎，那就不妙了。一切都弄妥当了再缠上布，阿嬷的脚就算洗好了。阿嬷慢慢地把布缠上脚，说：“时代变得太快了。”

帮阿嬷把洗脚的工具收好，把缠脚布放进洗衣机里。洗衣机很快地转动着，洗干净以后，再脱水，我把长长的缠脚布晾在竹竿上。

深蓝色的缠脚布，在风里轻轻地飘着。

这长长的缠脚布，竟缠住了阿嬷长长的……一辈子。

阿嬷戒烟记

阿嬷还是数十年如一日，饭后一根烟，快乐似神仙。

而看来平淡无奇，理所当然的香烟，这时候，报章杂志纷纷报道它所引起的种种祸害。

我终于决定，不再帮阿嬷买烟；同时，也请大家别再买烟给阿嬷。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阿嬷告诉我说：“我的烟快没了，明天帮我买一包吧。”

我吞吞吐吐地说：“好。”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阿嬷拿了一个空的香烟盒子给我，说：“来，跟你换。”

我又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说：“我忘了，明天一定买。”我看她是有些失望的样子。

第三天晚上，吃过了晚饭，阿嬷就对我说：“拿来。”

“什么？”

“香烟呀！”

我虽然怕她生气，还是硬着头皮告诉她说：“我没买。”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她有点不耐烦地说：“因为什么呢？”

“因为抽烟是会提早‘去苏州卖鸭蛋呀！”

“去苏州卖鸭蛋”，就是死亡的代名词。老人家忌讳，所以大家都这么说。阿嬷听了，吓了一大跳，说：“有影无（真的吗）？”

我认真地跟她点点头。阿嬷看看我，想了一会儿，对我说：“那我以后不再抽烟了，我可不愿意提早去苏州卖鸭蛋哩！”

我听了她的话以后，心上的大石头，才放了下来。

耄耋图

三寸金莲、黑色襟衣、头发盘髻、髻上罩着细网、髻上横插着一支金针，九十一岁的阿嬷，仍然腰杆挺直、耳聪目明，是我家五代同堂的大家长。

每次回南部家，总是会看到爸爸忙着磨苹果汁，阿嬷一调羹一调羹，慢慢地吃着。因为，阿嬷的牙齿只剩下一颗了。这次回家，按照老规矩，总是要和她聊聊天。我问她说：“阿嬷，你今年几岁呀？”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说：“十九岁呀！”

我一愣，心想她是想幽我一默。而她却也及时发现错误，赶快又说：“唉，老糊涂啦，九十一、九十一！”然后，阿嬷不好意思地笑了。

九十一岁鹤发童颜的阿嬷脸上，深深的皱纹里，竟隐隐约约地浮现了浅浅的红晕。

犹如十九岁的少女一般。

（本文节选自谢武彰《赤脚走过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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