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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淡蓝色的空气,淡远的山影,一弯婉转如带的碧水一直在渺远的视野里起伏。
这是我对南宋信州带湖的想象,那原本是一片无名水泽,只因一个叫辛弃疾的词人而有了名,而且是他命名的。当细密的沙子在脚底下发出低鸣声,我仿佛已失足于那逝去千百年的岁月中。带湖没有在想象中消失,只是比南宋那个带湖小多了,当年那上千亩水域,如今已萎缩了三分之一,看似一个蜷缩于山间的水塘了。
南宋的信州,就是如今的上饶,在地图上标示得一清二楚,但若要寻觅当年的带湖庄园,只能潛入梦中。那该是辛弃疾做了二十年的梦。自从他从沦入敌手的故乡南渡归宋,他的故乡连同故国便如同寄存在前世,只是他一生频频回首远眺的一个方向。二十年辗转于宦途,他的家人随他一起漂泊,他特别渴望有一个安定的家来安置自己的家人。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春,当他赴任隆兴(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抚使时,他好像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又或许他早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开始提前为自己准备了一条退路。对于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何处为家便全凭缘分和风水了。他能够走到这里来就是一种缘分,又几乎一眼就看上了这里的风水。据他的好友洪迈在《稼轩记》中记载:“信州郡治上饶之北可里许,故有旷土,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宝带,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又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庐以居,而前乎相攸者皆莫识其处,天作地藏,择然后予。”这样一方水土,不是没人发现,而是没有缘分,它一直在冥冥中等待一个叫辛弃疾的人来临。
历史中的一切都是顺序,辛弃疾毫无悬念、别无选择地来了。他像一个风水师,从清澈的湖水望向缓慢移动的山影,他的心思全然沉浸在山水间,目光几乎不想收回。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他的家,“高处建舍,低处辟田”,一个庄园在他的意念里呈现出清晰的格局。“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这话,他既是对家人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而谁来耕耘稼穑?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他把带湖庄园命名为“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一切仿佛皆是缘定,这就是他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条退路,是他接下来一生要过的日子。
当带湖庄园开始营造,辛弃疾还没有罢官,他还得回到隆兴官舍去治理荒政,拯救那些在饥荒中苦苦挣扎的苍生。当一场大饥荒终于捱过,辛弃疾的预感在入冬之后应验了。当罢官成为了一个事实,他倒也没有太多的沮丧,兴许多少还有些欣慰。当他在一场呼啸而来的风雪中挥别隆兴官舍时,他的带湖庄园已经落成,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在罢官之后总算有家可归了。从此,刚刚年过不惑的辛弃疾,一变而为辛稼轩,开始了他人生的另一半,这是他作为农人、词人和居士的名号。适者生存,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有着顽强生存能力的人,他不断变换角度、姿势和方法来适应这个时代以及自己的命运。同那些没有心理准备的贬官相比,他似乎很快找到了无官一身轻的感觉,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转身。他接下来的生活与心境,一如他在词中的描述:“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鸟,今日既盟之后,往来莫相猜。白鸥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荫少,杨柳更须栽。”
很想看看南宋的那座带湖庄园,但如今连遗址也难以寻觅了。透过他那一首《清平乐》,可知他的乡居之乐,但他词中的庄园却很寒伧:“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蛮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此词的境界自不用说,但这里有一个历史疑问,他的带湖庄园到底是“茅檐低小”还是“筑室百楹”?据洪迈《稼轩记》描述:“济南辛侯幼安……一旦独得之,既筑室百楹,才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释位得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屋下临之,是为‘稼轩。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冈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室,信步有亭……”——还原洪迈的描述,这庄园“筑室百楹”,有人误以为是上百间房子,这还真是大大低估了,古时一列为楹,百楹,即上百列的房屋,一列又该有多少间房子?不说上百间,也有数十间。一座庄园盖了这么多房子,才占地十分之四,还有大片荒地、空地,辛弃疾自然不会让土地白白闲着,于是又把左边的荒地辟为园圃、稻田,其长度可达到十支箭的箭程。一座在高地筑造的代表性建筑“稼轩”,可凭栏俯瞰整个庄园。他在田边还建了个“植仗亭”,东边山冈,西边土山,北边田舍,南边山脚,有穿过竹林的青径(林荫道),而在锦路(花径)两旁栽植海棠。群山间有楼,树影婆娑中有屋宇,闲庭信步有亭子……”这样一处私家庄园,一个隐者之家,风花雪月,蔚为壮观,绝非林和靖那种梅妻鹤子的隐者可比。若按《稼轩记》“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估算,至少有十多个足球场那么大,园中曲径通幽,繁华似锦,亭台楼阁,风生水起,说是庄园,实在是一座大兴土木的山水园林。果真如此乎?其实洪迈已经交待得明明白白:“……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而主人初未之识也。绘图畀予曰:‘吾甚爱吾轩,为吾记。”——他描述的并非带湖庄园的实景,而是辛弃疾按自己的设想所描绘的图景。走笔至此,特别值得一提,辛弃疾堪称是个全能型的天才,他一生不仅在军事、政治和文学上有杰出的建树,在建筑营造上也独具匠心,从知滁洲时建奠枕楼到安抚湖南时筑飞虎军营栅,从带湖庄园到日后在铅山瓢泉营造宅第,及至在浙东建秋风亭,几乎每到一地就要留下一个建筑方面的代表作。
从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冬天开始,辛弃疾在带湖庄园度过了十多年闲云野鹤的岁月,但一个疑问依然是疑问,他到底是活在一座自己所设想的虚幻庄园里,还是活在自己词中那座“茅檐低小”的庄园里?他一直没有回答,迄今也无人回答。而透过他的诗词,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隐士的快乐生活,春种秋收,饮酒赋诗,交朋结友,一心沉浸在庄子、陶渊明的境界中,但他显然要比庄子、陶渊明富贵悠游多了。但辛弃疾哪怕变成了辛稼轩也并非自甘寂寞的隐士,他一辈子都少不得朋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谈。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如洪迈、朱熹、陈亮、刘过等,或为名臣,或为名士,一泓碧青的带湖,映出了这些仁者智者清晰的倒影。而自从归隐之后,一个人远离了官场,也远离了是非,反而获得了一份与权势无关的尊荣,成就了一位名闻遐迩的名士,想结交他的人很多,但真正能跟他订交的知己好友却很少。若说到辛弃疾的知己好友,陈亮算是一个。陈亮比辛弃疾小三岁,也是南宋士人中的一个另类,一位奇人。据《宋史·陈亮传》载,他“生而且有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郡守周葵得之,相与论难,奇之,曰:他日国士也。”然而这样一位“他日国士”却时乖命蹇,看他自述的家世,“陈氏以财豪于乡,旧矣,首五世而子孙散落,往往失其所庇依。”于此可知,这位今日的陈公子未来的陈状元实为一穷困但不潦倒的破落户子弟。
陈亮到底是何时来造访辛弃疾,史无详载,倒是有不少宋人笔记津津乐道。陈亮从家乡婺州策马数百里来信州造访,那匹老马一路上翻山越岭走得疲惫不堪,在跨过离辛家不远的一座石拱桥时,“三跃而马三却”,怎么也过不了这座桥。换了别的主人,哪怕脾气再大,最多也就是狠狠地抽它几鞭子,可这匹不幸的老马却遇到了一个最残暴的主子,陈亮忽地一下抽出腰上的佩剑,活生生地劈下了马头,然后带着一身的血腥气,怒气冲冲地朝辛弃疾家走去。他这样子,哪像一个来访友的文人,就像一个满怀深仇大恨的仇人怒气冲冲地来找辛弃疾复仇。而辛弃疾呢,站在自家门口就已看到了陈亮挥刀斬马的血腥一幕,震惊之余,还在心里对这位奇人赞叹不已,两人“遂订交”。
如果说这是英雄惺惺相惜,这样的英雄未免也太残暴。我不想就此放过这一细节,我觉得这里边还有耐人寻味之处。从血腥,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血性!辛弃疾在南宋那些羽扇纶巾、斯斯文文的士人中,还真是很少看见这种有脾气、有杀气的血性男儿,这让辛弃疾对陈亮的残暴之举有了一种下意识的欣赏。除此之外,你对他们的“订交”还真是无法找到别的解释。陈亮这个不速之客的造访,对北伐抗金已心灰意冷的辛弃疾无疑是一次强有力的撞击,而以陈亮的率真,从朝野上下到南北形势,自然是畅所欲言,一吐为快。对于一个从人生到内心都处于极度压抑状态的士人,他需要找到一个同类,来完成一次彻底的倾诉,一种情绪的宣泄。两人一直谈到“七八个星天外”的后半夜,主要是陈亮在谈,陈亮感到“畅快之极”,而奇怪的是,辛弃疾几乎完全成了一个听众,一直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却一言不发,看上去非常冷静,冷静得像一座冰山。这让陈亮有些看不懂了。天快亮了,两人才睡下,但陈亮却怎么也睡不着,此时他已不是兴奋,而是疑虑。对此,宋人笔记中有如是记载:“陈亮夜思稼轩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从这段话猜测当时的辛弃疾,他归隐之后的性格或已大变,以前他也像陈亮这样慷慨激烈,口无遮拦,因此而吃了大亏,而在归隐之后他变得更深沉、更谨慎了。事实上,他表面是冰冷的,内心里是炽热的,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这样一个辛弃疾和陈亮心中的那个辛弃疾简直判若两人,陈亮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再也睡不着了,只想在辛弃疾醒来之前赶快逃走,可自己的马已被自己杀了,于是便有了宋人笔记中发生的一幕:“遂盗其骏马而逃。”
陈亮盗走了辛弃疾的一匹骏马,辛弃疾既未告发他,也未追究他这个盗马贼,陈亮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却又节外生枝:“逾月,致稼轩书,假十万缗以纾困,稼轩如数与之。”可见,陈亮这个奇人有多奇,他盗走了人家的骏马不说,居然还好意思写信向人家借钱,而辛弃疾居然又一分不少地借给了他,说是借,他也没想过陈亮能还上这笔债。这样的传奇,也只会发生在辛弃疾和陈亮这两位奇人的身上,此时毕竟不是竹林七贤所处的魏晋,而是儒雅的、彬彬有礼的赵宋,这样的士人更是绝无仅有,简直不像是发生在士人身上的故事。从另一侧面看,辛弃疾出手如此慷慨阔绰,只因他有阔绰的本钱,他不但对陈亮如此慷慨,还给穷愁潦倒的友人刘过送了一大笔巨款,晚年他在紹兴为官时,还曾要为诗人陆游建一座房子,但被陆游婉言谢绝了。
谁也没有想到,带湖山庄,一个隐士的天堂,后来竟然被一把火给烧掉了。这把火是何时点燃的?一说是淳熙十二年(1185年)夏天,一座庄院化为灰烬,辛弃疾只得举家移居瓢泉,寄居于门生范开的别墅里。又有一说,带湖庄园失火为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比前一说要晚了十一个年头。
这里,还得从淳熙十二年说起,是年辛弃疾“卜居铅山”,所谓卜居或卜筑,凡古人起造新居,一般都会先来看地形,相风水,精于风水者自己来看,不懂风水者就请风水先生来看。兴许就因“卜居铅山”这句话,让人误以为辛弃疾于这年移居铅山。辛弃疾还真是懂风水,他在铅山与信州接壤的期思渡看见了一眼无名清泉,此泉,大约属于一户姓周的人家,人称周氏泉,就在他门人(门生弟子)范开的别墅附近,而一旦被辛弃疾发现,它就有名了,因其形状如瓢,辛弃疾便取孔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之义,名之曰瓢泉。又据《铅山县志》载:“瓢泉,在县东二十五里,泉为辛弃疾所得,因而名之。其一规圆如臼,其一规直若瓢。周围皆石径,广四尺许,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可鉴。”辛弃疾这个北方侠士,仿佛与江南之水前世有缘,水的灵气,给他带来了源源不绝的灵感,他一生为瓢泉写了很多诗词,也在瓢泉写了很多诗词,在他传世的六百多首词作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在瓢泉写下的。
一眼清泉,如同一个引子,在冥冥中把辛弃疾的人生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而那个铭刻在中国人文地理中的鹅湖,就在瓢泉附近,却不是湖,而是一座连绵百余里的山,其主峰便叫鹅湖,山下有座鹅湖寺,辛弃疾常和文朋诗友游鹅湖山,在鹅湖寺谈诗论道,这里边自有朱熹、陈亮等人的身影。可惜,陈亮一去,再也来不了,辛弃疾倍感知己零落,在《贺新郎》一词中嗟叹不已:“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里边,应当也有他的门生范开吧。辛弃疾的第一本词集《稼轩词甲集》就是由范开编定印行,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范开既有别业在此,辛弃疾免不了也时常来走动。从他词中透露出的信息看,他对瓢泉是一见钟情,在“卜居铅山”时就兴冲冲地买下了瓢泉及四周的一片土地,又大约在两年之后,他在瓢泉盖了一座别墅,但这别墅可能不大,安置不了他那一大家子人,他大约也没有将一大家子人安置在瓢泉的念头,只是有了兴致,自己来这里小住。在往后的数年里,他便时常往返于带湖与瓢泉之间。
就在这一个人的来来往往之间,又有一段人生插曲。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一说为绍熙三年,辛弃疾忽然又被朝廷起用,此时他已五十二三岁了,被朝廷授以他福建路刑狱公事,春初赴任。这是他多年前干过的老差事,也不难猜测,又是一次临危受命。只有临危,他才可能有受命的机会。其时,福州因临近大海,成了盗贼的藏身之所,而在辛弃疾看来,福建上四州(建州、南剑州、汀州、邵武军)的百姓“凶暴蛮横”,很不安定,而帅府空虚,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该怎么办?——这是辛弃疾充满忧患和危险意识的发问,其实也是朝廷把他派来的真正原因,这也让他又有了一次主持军事的机会。而这个铁血英雄一旦复出,必然又会使出他的铁腕,于是又有一桩极残忍的传闻:辛弃疾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把牢房的囚犯全部杀掉了。果真如此,那这个归隐十几年的稼轩居士对生命不但没有任何参悟和忏悔,反而修炼成了一个十足的魔兽了。对于这个传说,我是真的不敢相信。而辛弃疾开始军事准备当是事实,这是他的天职和使命。从一些史载看,他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就积累了铜钱五十万缗,这一笔巨款从何而来?未免又有搜刮民财之嫌了。他用这笔巨款建起了“备安库”,顾名思义,这是为了预防危机、维护安定而准备的钱库。
一座备安库建起来了,他的官运也来了,次年九月,因时任福建路安抚使病逝,朝廷命辛弃疾权兼福建路安抚使。虽说是个代理安抚使,辛弃疾也不会在此职上虚度,这是一个一旦有机会就绝不会浪费生命的人,也将把权力发挥到极限的人。是时,他的老友朱熹正在福建建阳闲居,辛弃疾常向他征询政务,并向朝廷上疏,建议推行经界(清查地亩所有权与均平赋役负担)和变革盐法。他一边向朝廷要政策,一边根据福建的实际情况审时度势的分析,思谋为政之举。福建地少人多,每当年成歉收时就到广南买粮,但近年来连年丰收,还有了余粮。在如何处置这些余粮上辛弃疾又打起了算盘,譬如说,在粮价较高时,若皇族和官军来福建买粮时,就可卖给他们,等到秋收后粮价走低时,就用备安库的钱买入二万石储备起来,如此一来既能赚取差价,又能让储备粮得以新陈更替,更重要的是无论丰年荒岁,皆有备无患。一旦钱粮有了保障,辛弃疾便筹划造万套铠甲,像当年创建飞虎军一样招募身体强壮者再造一支厢军劲旅,这样又何患盗贼作乱?就在辛弃疾大显身手时,很快又遭谏官、御史台官的弹劾而罢官,只给了他一个挂名闲差,以集英殿修撰提举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这是宋朝打发贬官的老套路了,给你一份俸禄,回家养老去吧。八月,辛弃疾回到带湖庄园,一条往来于带湖和瓢泉之间的老路上,又见一个须发飘白、踽踽独行的老翁了。其实他还不老,才五十五岁,但在那岁月,他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翁了。
回首辛弃疾这复出两年的经历,南宋官场竟是如此大起大落、变幻莫测。从他屡遭弹劾的命运看,他在宋廷中还真有太多的天敌,而那一场宿命的火焰,还将在又一次改朝换代中发生。宋宁宗(赵扩)庆元二年(1196年),也就是他五十六岁那年,一把无名之火烧毁了辛弃疾隐居十五年的带湖庄园,九月,辛弃疾又遭朝臣弹劾,连提举冲佑观的虚衔也被削夺。到此,他生平所有的各种名衔被削夺得干干净净,成了一个真正的赤子(老百姓)。
走笔至此,似乎可以确定,带湖庄园失火的时间就发生在庆元二年(1196年),但从辛弃疾的一首《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看,又有问题了。词云:“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着个茅亭。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此词作于绍熙五年(1194年)秋冬之间,而他“再到期思卜筑”,交待得明明白白,就是选地盖房,把一家人从带湖庄园的废墟上搬过来。既然那地方遭了火灾,在古人心中便是灾难之地,他自然不想在那里重建家园了。如此推算,带湖庄园失火又当在绍熙五年或稍早,其瓢泉新居自然是失火之后所盖了。
这个人一生有太多的谜团,但他被荒废的命运却是不争的事实。从带湖到瓢泉,从年届不惑到风烛残年,辛弃疾居信州凡二十年。除了复出为官的那一段短暂的人生插曲,他春秋鼎盛的生命与岁月就一直被荒废在这里,就像他北方的故乡和故国一样,被南宋朝廷给抛弃了。但他从未抛弃自己,除了躬耕,除了填词,他还开办了好几座书院,但他开办的书院却不同于朱熹、陆九渊等理学家的书院,他和陈亮一样,崇尚的是汉唐那些强盛大国的霸业,尽管朱熹曾为他的斋室题词“克己复礼,夙兴夜寐”,让他夙兴夜寐的却是山河破碎,他念兹在兹的不是克己复礼,而是克敌制胜。这也是宋廷一直高度提防的,有人甚至猜测他开办书院可能有养士和招徕豪杰的念头,他对陈亮、刘过等人出手为何那般慷慨豪爽,这是否透出了他结交天下豪杰重建义军的念头?——这只是后世的猜测了。如果当世有人这样的猜测,那就高度危险了。而辛弃疾一直预感到了这样危险,一直在规避这样的风险,他也就只能躲进庄子、陶渊明的境界里,而他的心情比庄子、陶渊明更复杂。可惜了。可惜的不是辛弃疾,而是南宋朝廷。有宋以来,从来就不缺少纸上谈兵的士人或士大夫,很少有称得上豪杰的人物出现,但这个人,先不管他是否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他绝对是南宋王朝最奇缺的一个豪杰。可惜了,他的一身本领白白浪费了,这让南宋丧失了一次中兴的机会,至少也是一种可能吧。
白鸥在何处?那该是南宋最常见的鸟类,却一直未在词人的怅望中出现,哪怕过了八百年,也一直不见踪影。那么稼轩居士“尝试与偕来”的尝试,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意念中发生,他是否也备感人生的虚无?至少,在他的词中也曾时不时流露出一些万事皆空的情绪。当千年尘埃早已落定,一切早已不是悬念,而是命定。一座带湖庄园命定是要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一座瓢泉庄园命定也是要在岁月中沦为废墟和遗址的。有人说这是他的故乡,一个没有祠堂和祖坟的地方能定义为故乡吗?如果你看见了一座带湖山庄或一座瓢泉山庄,那看得见的一切都是假的,连那个隐于此间的隐士也只是时空中的一个幻影,而真实的历史永远存在于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但也有一些事物难辨真伪,譬如说那一棵棵浓荫蔽日的参天古松,当地老乡们都说是辛弃疾当年亲手所栽,我是将信将疑,但可以断定,世间也只有这种高大的乔木可以从南宋一直长到如今,看那极为壮硕的身躯,至少还可再活八百年。
四
年过花甲,生命的轮回又一次开始,但辛弃疾的生命似乎还没有黯淡下来的迹象,在他辞世之前,命定的还有一段未竟的英雄宿命。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六月,六十三岁的辛弃疾竟然又受到朝廷的召唤,又一次复出,知绍兴兼浙东安抚使。辛弃疾此次能奇迹般复出,只因宋廷主战派又占了上峰。他于翌年正月赴临安觐见宁宗赵扩,多少年了,辛弃疾久已没有听到天子的召唤,这迟到了多少年的召唤,让他又有了一种出征的感觉,一个老掉了牙的词人,在奔赴临安的路途上,已决意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交给一个像他一样白发苍苍的王朝。但天子还很年轻,当他一眼望见比自己年轻近三十岁的天子赵括,他多少有些疲惫的身子一下就打起了精神。但他也感觉到了“异常”,他显然已经发现,宋宁宗就像当年力主北伐的宋孝宗一样急切,而力主北伐的首辅大臣韩侂胄更比当年的北伐领袖张浚急躁,为此他郑重谏言,也可谓是劝告,北伐务必要有一段充分准备的时间,对揽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韩侂胄,辛弃疾显然也不放心,在力陈“金国必乱必亡”的同时,他“请委付元老大臣”,“预为应变计”,向宋宁宗明确提出应把军事大权交给元老大臣。——这就意味着,除了在北伐的核心意图上他与最高决策者高度一致,但在谁来指挥北伐以及具体战略上,他与宋宁宗和韩侂胄有明显的分歧。这里不妨假设一下,就算宁宗答应将军事大权“委付元老大臣”,那个被打入了历史另册的一代权相韩侂胄又怎么会拱手让出军权呢?
一番君前奏对之后,辛弃疾便于同年三月改知镇江,镇江是扼守南宋心脏临安的江防重镇,可见宋廷此时对他还是相当信赖的。而那北临大江、南据峻岭的京口,形势尤为险要,此处也是江南运河北口,越长江与江淮运河相通,若京口失手,南下金军可直陷临安。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将,一步一步登上京口北固亭,他长久地伫立在哪里,像一块奇崛的岩石,遥望北方故国与故乡的方向,抒写了他迟暮岁月最悲怆的一首代表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这也是他特别擅长的怀古之作,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回想当年,他率五十余骑突入数万金军中一举活捉了叛徒张安国,又在金军的围追堵截下冲过了金军的一道道防线,越过淮河与长江天险南渡归宋,“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如今却轮到他像老将廉颇一样叹息了,二十年的闲置与荒废,那“二十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戎马岁月,只在他内心里发生。这首词是对他南归第十二年一气呵成的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发出的悲怆呼应,“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此时他已南宋归宋四十三年,一直没有北伐抗金的机会,一个千古英雄,从血气方刚的壮岁到须发飘白的衰年,从热泪长流到老泪纵横,依然在流泪,如今他如老将廉颇一样想要披挂出征却又力不从心。后世在评说辛弃疾这两首词时,也是再三叹息,当年宋孝宗时未能出兵中原,让一个王朝也让辛弃疾这样一位极具军事才能的英雄之士错过了绝好的时机,而“机会一差,至于开禧,则向之文武名臣欲尽,而公亦老矣!”
辛弃疾虽有力不从心之感,但还是拖着迟缓的步伐为北伐作准备,他计划招募一万名壮丁,连一万套军服都提前预制了。然而,那十分吊诡的诏令又总在他的计划付诸实施之时出现,开禧元年(1205年)六月,他忽然又从镇江前线奉调大后方的隆兴知府,还未到任,他又因谏官弹劾而去职,他只得半途折回瓢泉家中去继续养老。到了第二年春,宋廷又起用他为浙东安抚使,这样一个朝令夕改、变幻莫测的王朝,简直是在故意折腾一个老臣了,也可见宋廷对于辛弃疾是用还是不用的心态是何其矛盾与复杂,而这一次,辛弃疾倒是挺干脆,他没有听从召唤,而是上疏辞免。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折腾,他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辛弃疾辞免了朝廷的任命,但一次战争将不可避免地展开。是年五月,韩侂胄奏请宋宁宗正式颁诏,誓师北伐,史称“开禧北伐”。那伐金诏书出于直学士李壁的手笔:“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兵出有名,师直为壮,言乎远,言乎近,熟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一个软弱的王朝突然变得强硬无比,铁骨铮铮,慷慨激昂,哪怕远隔千百年,也让人热血沸腾。随后宋军对金不宣而战,从东线、中线、西线发起了全线进攻。辛弃疾虽已置身局外,但那一身烈性的血还是按捺不住地沸腾起来,他慷慨作词,称颂北伐抗金的统帅韩侂胄:“君不见,韩献子,晋将军,赵孤存。千载传忠献(北宋名相韩琦谥号,韩侂胄为韩琦曾孙),两定策,纪元勋。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无论当世还是后世,都把这首《六州歌头》视为稼轩词的一大败笔,甚至是辛弃疾人生的一大败笔。而我觉得,若要理解这首词,先要谅解辛弃疾,他毕竟对北伐抗金渴望已久,毕竟寄望于北伐大业一举成功,这也算是对北伐的一种支持和激励吧。如此,窃以为这应该与人格无关,只是他在热血沸腾之下有些失之于冷静了。
随着开禧北伐命定的失败,接下来又该是兵败之后的“议和”,作为战胜者的金人愈加虚张声势,变本加厉的开出了议和条件,除威逼南宋割地赔款之外,他们还逼迫宋廷将挑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战犯韩侂胄缚送金国。韩侂胄大怒,誓言与金人决一死战,还献出二十万家财以助军需。在韩侂胄重整兵马之际,辛弃疾这颗废弃的棋子又一次起用,十二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江陵是南宋中线重镇,宋廷显然是要让这位老将来防守沿中线南下的金军,以便集中兵力在东线同金军决战。但他尚未就任,宋廷主和派朝臣又开始向金乞和,宋宁宗和当年的宋孝宗一样陷入了战与和的摇摆态度。在皇上举棋不定时,又给了辛弃疾一次奉召入京、君前奏对的机会。奏对之后,宋廷拟授辛弃疾为兵部侍郎,这至少也是正三品的高官要职,但廉颇老矣,辛弃疾一再力辞,不是他不肯出山,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或许对自己大限将至有了某种宿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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